微尘无铭

玻璃高塔

我梦想建造一座玻璃的高塔。

它应当是我认知范围内内无法估量的高度,也许与飞机擦肩而过,也许能看见云上的星空,又或者干脆刺穿大气层,人自玻璃内部看到宇宙。玻璃仅仅是以形容它完全透明的表里,我不去考虑何种材料能支撑千万米的建筑,不思考具体的装潢,以及人如何在没有氧气瓶的前提下活动于太空,我只知道,它应当是一座玻璃般晶莹剔透的,比人们所见最高的山峰还要高得多的塔。

如此模糊而强烈的概念使听到它的人无一不认为我脑子不正常,有了解相关领域的朋友告诉我,能支撑超高建筑的材料的确存在,但目前的科技远远不能达到将其运用到这样一座高塔的水平。

“为什么想到要建这种玻璃的塔?”不止一个人问过我。

“老实说,我自己也不知道。如果我说是因为在梦里遇到了这样一座高塔,然后就觉得它真是太棒了,真希望这辈子能在现实里重逢……你信吗?”

人们的答案非常统一:洗洗睡吧。

可这个愿望在我心里扎了根,那夜之后我没有再梦到过奇迹般的玻璃之塔,反而整晚整晚的无法入眠,眼前脑内是一个类似埃菲尔的底座宽大,往上逐渐纤细,直到尖部隐没在肉眼可见视野之外的轮廓幻象。我知道这不是人类能做到的事情,即使如此,我仍然相信自己与那座高塔的缘分未尽,有生之年我一定还能再次目睹它向人展示的崇高之景。

高塔给我的幻觉越发强烈,我仍然无法得知它任何一部分的细节,轮廓也没有比往常哪怕清晰一点,只是越发生出触摸的冲动,就好像人只要伸出手,就能摸到它坚硬而富有韧性的外壁似的。对我来说,是到了无数次以为自己进入某个空旷的场所,就是踏足了至高纯洁的领地,高塔的侍者将要来接我到达顶上的地步。

“终于疯掉了啊。”人们说。

我终于字面意义上的为了这梦想中的高塔疯魔了。我以确凿的语气描绘着当下世界不可能存在的事物,相信它确实且终将存在,但同时也隐约清楚,玻璃之塔不是属于人类的东西。

那又有什么要紧呢?它是高洁的,精致的,艺术的,所有语言汇集在一起无法形容它的崇高美感,甚至它的形象无法在大脑停留七秒,经由视网膜涅槃,如此反复。人类不可能将之烙于大脑皮层,仅剩下玻璃高塔这一认知,不分昼夜给我带来痛苦的愉悦。

我已经很久没有进入梦乡了,半梦半醒之间,玻璃的高塔无处不在。我的手前伸,就触到底层的大门,环起手臂,塔尖就拢在掌中。我在闹市的街道上游荡,不知道醒着还是梦着,万幸还没有因为各种危险因素猝死街头,否则灵魂得知了接下来的场面,会让我后悔到至少第三个轮回转世。

本应是报刊亭的位置突兀空出一方草坪,似乎没有人觉得哪里不对,可我立刻就知道,这是塔的邀请。我终于又再见到这座玻璃的高塔。如果再不确认它的存在,我可能会就此完全疯掉也不一定。

我同至今为止无数次上演的幻觉一般向虚空中伸手。与梦里不同,这次我确确实实触摸到塔的皮肤,触感像玻璃一样,但比当下最厚的防弹玻璃还坚实得多。塔的底座只占了一个报刊亭的面积,我攀附其上,塔的腰身在我环抱的双臂间逐渐纤细,内部却始终是一样的宽广。对,不是乘电梯或是别的什么方式,当我两手尽量抱住塔的底座,身体就在某种力量的推动下匀速上升,直到我觉得自己快要吊在塔顶上仰望星空了,塔才接纳了我。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从没有门窗的塔外进入内部的,也许是塔自己将我容纳进去,总之我这个当事人失去了对过程的记忆,就像我始终无法描述塔的细节一样。

我终于进入了梦想的玻璃高塔。它是真实存在,且确实接受了我的,这使我此前所有的幻想和幻象都炸成了烟花,我正经历着此生最大的幸福。是的,幸福。我从这玻璃般剔透美丽而无法形容的塔里,感受到死一般甜美的幸福。塔的内部坚硬又柔软,我不必担心受到任何来自外界的伤害,哪怕有人倾举国之力向我的塔投下世上最具杀伤力的武器,我也自信塔能保护我的安全。塔外能看到寂静的星月夜,但我所处的位置并不是塔顶,也许在更高更向上的位置,能直接观测到深袤宇宙中饱受风霜的蓝色星球。

这是我的塔,只有我一个人的塔,只属于我一个人的塔,我的玻璃之塔。我看不见脚下透明地板以下的事物,也看不见头上天花板以上的事物,甚至说不出在我身处的这个空间内有些什么布置,墙壁是否雕花,是否自带厨房。准确地说,是我的感官和记忆受到了极大的妨碍,导致我对它的印象从头到尾都只停留在“超凡的玻璃高塔”这一点上。我不知道它为何出现,我又为何为它狂热,仅仅是它降临了,而我接受了,如此而已。在其他人的眼中,我早已不能被称为具有正常理智的人了吧。

在我没有认识到的时候,塔好像完成了变形。原先它是驻扎地面的楔子,现在变成了更接近我印象中老式列车的形象。列车悬空飞行,我窝在下铺,栏杆很高很长,可以阻止我掉下去,我也不担心自己会掉出塔外。同样的,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在没有过道也不受风吹的前提下进到只有栏杆的卧铺。我的左边铺位挤满乘客,无法辨认面部,但是都很吵嚷。我这边的铺位却没有别人。原来塔上的确不止我一个。

列车在前进,我问左边的乘客:“要去哪里?”

乱七八糟的声音回答了一个我从没听过的地名,这时候我却突然想起今天是星期天,现在是中午十二点多。星期一还有很多课要上,如果今天回不了学校就糟了。

于是我继续问:“八点之前能回到原地吗?”

乘客们这次吵吵得我都听不清他们说了什么了。我隐约产生了一种危机感。

“这趟车还会回到原地吗……?”

一种巨大的恐怖感笼罩了我,乘客的面部在我印象中逐渐扭曲,最后抽象成一团团不明所以的雾状物体。他们的话语变异成人类喉咙发不出来的音调,而我却神奇的能听懂只言片语。

“n——i——你——y——已——经——i——”

外面还是白天,树一排排的掠过去,列车内却一片阴影。我记得我的塔是纯粹的透明的玻璃般的塔。然后天黑了,乘客们彻底化作一团混沌,我则忘记了自己的长相。从梦见玻璃的高塔开始,我已经不能再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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